2010年4月14日 星期三

這裡是S塔拉,過了河,還是S塔拉

莒哈絲起死回生的文本默讀 /林則良



填滿時間最好的方法就是毀壞它。——瑪格麗特‧莒哈絲



她問你有沒有看過海,問現在是白天,還是黑夜。
你說太陽正在升起,但一年這個時候還要很長一段時間整個天空才會完全明亮。
她問你海什麼顏色。
你說:黑的。
她說海從來不是黑的。你一定弄錯了。


你問她覺得是否會有任何人會愛你。
她說不會,不可能會。你問:是因為死亡嗎?她說:是的,因為你的感受如此呆滯而遲鈍,因為你說謊而且還說海是黑的。
接著她沈默不語。——《死亡的惡疾》



1................命名

沒錯。羅兒.V.史坦因:一對紙翅膀;V.,剪刀;史坦因,石頭。


——莒哈絲與法國導演希維特的訪談,《電影筆記》

瑪格麗特‧莒哈絲從頭到尾都不叫瑪格麗特‧莒哈絲。這位死命緊握住自己隱私的女作家,把自己隔離在黑不見天的女瘋子,永遠喊窮的白皮膚的黃種小共產黨,這一切,透過虛構,已完成所有的真實,一如一九九六年三月三日之後,那埋在蒙帕納斯公墓的屍骨,墓碑上將永遠刻鏤著那個名字M.D.。她總是說:不要看我,去看我的作品。她老是說:這個叫做莒哈絲的女人,作品,就是她的全部。


一九六○年代初,她進入自己生命裡最深沈的黑太陽時期,莒哈絲因為《太平洋得防波堤》的電影版稅,她在杜維爾(Trouville)海邊的黑岩旅館——普魯斯特每年夏天療養的海水浴場——買下了一層,然後把自己關了起來,除了黑暗和寫作,什麼都不剩,她剝掉所有的一切,進入死亡衝動的最核心,結果,這個瀕臨海口的三角洲,她命名它為S.塔拉。她的S.塔拉。那空無的最核心,羅兒‧V‧史坦因,整個文學史上最不容忽視的精神病徵的經典,那荒蕪而永隨如漩渦般空無起舞的羅兒‧V.‧史坦因,成為S.塔拉的第一個「道成肉身」(「S.塔拉就是我的名字」)。

S.塔拉隨後化身為她的印度支那,一年後,她完成了《副領事》,幾年後她完成電影《印度之歌》,她一點也不滿意,她想將它整個毀壞崩解,只為了證明,電影的影像一點也不重要,而是聲音,而是閱讀的文本,她將整個《印度之歌》的聲帶重新剪進全是廢墟的空畫面,取名為《在荒蕪的加爾各答她威尼斯的名字》。威尼斯是虛構的大使夫人安瑪麗‧史特德兒的出身地,而她威尼斯的名字在荒蕪的加爾各答為無名的副領事所日夜呼喊。就像《廣島之戀》裡的一夜情,在終將分離,永不相見的清晨,法國女子對日本男子說:「而你的名字就叫廣島。」

一如莒哈絲是她父親荒涼的故鄉,命名,已成為她起死回生因而「永生」的生命真實。一九八O年夏天,就有那麼一個年輕人按了她黑岩樓的電鈴,她一開門,他就永遠也走不掉了,從那天起,他成為她「生命/命名生命」合一的人物,她叫他楊‧安德列亞‧史坦納。一切都匯集在一起:河海天;三角洲;毀壞與重生。「填滿時間最好的方法就是毀壞它。」她說。


2..................敞開的文本


所以這兩個演員說話的方式就好像在不同的房間裡閱讀文本,兩人分隔孤立。

要是文本被戲劇化底說出來,文本就會完全被抹消。——《死亡的惡疾》



「我對寫一本書有概念,但對拍電影,舞台劇場,我沒有。」莒哈絲在訪談中說。

一九五五年,《廣場》Le Square,莒哈絲開始創造完全敞開的文本,雖然幾乎是簡單句的對話,卻含納了小說和舞台劇本(而同時並非單一定本)。不過早在為雷奈(Alain Resnais)所寫的電影劇本《廣島之戀》,莒哈絲就已經開創了她自己獨特的寫法,是電影劇本,但也完全可以當成一本小說來讀(如同《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》L'Amant de la Chine du Nord(1991),是她對《情人》那個「蠢才」導演不滿,表明否決姿態而另起爐灶,想自己拍攝的電影)。到她越來越不滿一般常見的造句法(「我再也讀不下任何小說了,主要是句子的緣故。」),一般常見說故事的方法,一般慣性的時序,她於一九六七年,將一件謀殺案的私下訪問調查錄音,近乎原封不動的謄寫成為小說,又直接將其搬上舞台,《英國情人》L'Amante Anglaise。兩年後的《摧毀吧,她說》Détruire,dit-elle,在出版的文本上更形實驗,破碎,涵納小說/舞台/電影的可能,在訪談中她說:「我總有慾望想要在成篇的作品完成前,將其撕毀。……這樣說吧,我希望這些素材可以盡其可能自由底被閱讀。有十種閱讀《摧毀吧》的方式,那就是我想要的,也許也有十種不同觀看它的方式。」

隨著《摧毀吧,她說》,莒哈絲進入激進、革命、實驗的時期,成了她所謂的「雜種文本」(hybrid texts),與其同時進入她差不多十多年,「將整個電影史夷平」的電影文本(刪)/小說時期。即使在接近八○年代後她回復到較具小說敘述性,故事性,簡潔性,她還是在文本上企圖儉約化的附帶「舞台/演員走位/電影」提示,如《死亡的惡疾》La Maladie de la mort (1982),或是《藍眼睛,黑頭髮》Les Yeux bleus Cheveux noirs(1986),它們有時甚至如影隨形,夾雜在充滿音樂性的文本敘述上,成為新視點的偏移,可能新流域的岐出。



3................在白色海洋上的夜航船


她在走,彼得‧摩根寫著。

要怎樣才能免於走回頭路?把自己弄丟。我不知道怎麼做。你學就會。我需要某個路標引領我誤入歧途。讓你的心智一片空白。一概不認熟悉的地標。將你的腳步投向地平線上敵意最深的一個點,投向廣衾的沼澤地,被成百上千縱橫交錯的阡陌昏頭轉向。她這樣作。日繼一日她行走,有時沿著阡陌走,有時涉水濺著水走。到達沼澤地綿密交織的極限。她繼續往下一個極限走,然後下一個。

她仍在洞里薩平原,仍在熟悉的土地上。……

低著頭,她走。她走。她的毅力堅強。她的飢餓跟她的毅力一樣堅強。——《副領事》


即使她極力敞開文本,以及充滿流質跨越性的「雜種文本」,但從莒哈絲對文本閱讀的極端強調,她捍衛的還是身為使用文字的創造者,而非一個舞台導演,或是一個電影導演。要理解她的舞台想法,可以閱讀她習慣附錄其中/其後,極為儉約舞台指示。

例如繁複而原創的《印度之歌》:「從聲音的角度,舞台(或畫面)應扮演回音箱的角色。聲音穿過這個空間,到達觀眾,就像是觀眾自己『內心默讀』的聲音。/聲音要讓人感覺是在宣讀,而且是轉述,也就是說:已經演過。這就是我們所說的『內心默讀』。/這些聲音絕不嘶喊,一逕輕柔。」(劉俐譯/聯經)

或者《死亡的惡疾》:「男子繞著女子身體來回的步調應該拖得很長。他會從觀眾的目光裡消失,他在劇場裡不見了就好像他失落於在時間當中,然後又回到光裡,回到我們面前。/年輕女子的離場不被看見。她消失不見的當下舞台應該整個黑掉,然後當燈光再亮起時全場什麼也沒留下,除了舞台正中央的白色床單以及從黑色的門湧進的海的聲音。」或《摧毀吧,她說》:「沒有任何角色真的『大叫』,就算出現這樣的話語:話語只用來指示內在的反應。」

但為何莒哈絲對文本(起死回生的文字肉身)的強調,在舞台上徒勞無功——在《諾曼底海邊的妓女》La Pute de la côte normande(1986)書裡她提起改編《死亡的惡疾》的徹底失敗——卻在她企圖「夷平」的電影獲得了「拉薩路」(Lazarus),原因就在於:字句只能在身體空缺底下(而影像是全然的過往,已然不在),得到它的肉身;咬字,讓字取得了肉身(如果肉),可以觸摸、碰撞、撫摸,它如同音樂,是在場者;而已然過去(不用拍廢墟,它已經是廢墟)的影像,可以斷裂、跳脫,一張臉的特寫可以取消所有的時空,成為獨一無二的宇宙,充滿情緒的風景。不過在舞台劇場裡,身體就是在場者(所以並不存在「已然過往」或「已然不在」),文本的字句和聲音終將無法「起死回生」。


4................這裡是S.塔拉,過了河,還是S.塔拉


「她看著空無。」史坦因說。

「那是她唯一看著的東西。不過她很很擅長這個。」
……

「壞損,」馬希朵說:「血腥。」

「沒錯。」——《摧毀吧,她說》



*刊載在2010年4月份第208期表演藝術雜誌

攝影牛俊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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