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11月8日 星期二

海鷗-By Vladimir Yermilov(中譯:洪祖玲)

海鷗
By Vladimir Yermilov
中譯:洪祖玲
   在契訶夫所有作品中,《海鷗》常被認為是最具有他個人特質的一部戲。也是他長篇作品中,詩人開心剖肺地闡述他對「藝術」這主題的洞見僅有的一部。在這部劇作,作者呈現了他最珍貴的觀照──關於藝術家創作之路的艱辛,藝術天份中最重要的資質是什麼,人們幸福的要素是什麼。
  
     《海鷗》,一部無比幽微細緻的戲劇作品,顯現了契訶夫的非凡戲劇天才;就像生活,是簡單也是複雜的,最深刻內蘊的題旨無以一次展現完全,一如在生活裏,當我們身處迷宮般的複雜情境時,無法全盤了然所有情況來龍去脈一般。
似乎,劇作家賦與我們自行詮釋這齣戲的選擇權。

    《海鷗》的題旨是探討成就文藝志業所必須具有的膽識、技藝和實踐力。唯那些冶煉出膽識、技藝以及實踐能力的人,始可能在文學藝術的場域攻下一席之地。


契訶夫(中間持書者)在莫斯科藝術劇院

    契訶夫還在發展《海鷗》時,他曾說道:「很多關於文學的討論,沒什麼動作,好幾噸的愛情」。

    確實有大量的愛情──特波列夫對妮娜的愛情,妮娜對作家特里果林的愛情,阿爾卡迪娜對特里果林的愛情,管家的女兒瑪莎對特波列夫的愛情,小學老師麥德維堅科對瑪莎的愛情,管家的妻子波妮娜對醫生朵恩的愛情……每一樁愛情都很鬱抑不樂。

    不快樂的愛情,許被認為是這齣戲的主題了。作者似乎對這詮釋只肯定了一半。在特里果林的筆記簿裏確實有這麼一筆。作家特里果林有快速記下他的聽聞和觀察種種的習慣,且迅速地把創作素材歸類;當他看見被特波列夫射殺、放在妮娜跟前的海鷗,他馬上寫下:「一篇短篇小說的好題材」。特里果林為妮娜起了一個很粗略的大綱:

      ……一個年輕的姑娘,就像妳,終身都住在湖邊。她就像海鷗一樣熱愛這   座湖,她就像海鷗一樣自由快樂。有一天,來了一個男子,瞧見她,只是出於無聊,就像這隻海鷗被毀了般,把她給毀了。

    這段話或許也可以被視為這齣戲的情節大綱。劇情往後發展顯示,出於無聊而把這個女孩給毀了的男子,正是特里果林他自己,而這女孩就是妮娜。於是乎,我們可以這麼結論道,這就是為什麼這齣戲叫做《海鷗》的緣故。

    對這戲如是的詮釋,很不幸的,相當普遍,然而,實際上,這僅僅是特里果林用來「寫一篇短篇小說的好題材」,絕對不是契訶夫經營一部偉大劇作的主題。如果這麼一種主題被放到《海鷗》裏,豈不是要跟整齣戲的戲劇動作背道而馳?!終究,它原是一種暗示,也許事情會這麼發展下去,但事實上不然。

    誠然,一位美麗的姑娘住在一座彷彿會吟唱的湖邊,一個洋溢著美麗夢想和柔情的寧靜世界。在這個世界裡,同時也住著特波列夫。但時候到了,她/他們倆人同時都得面對生活的真正面貌了。而生活,當它顯現真實面目時,可能是極其艱辛猙獰的,也可能是溫柔美麗的。「生活真困難!」妮娜在第四幕這麼說道。在真實生活中,所有的經歷比起她年輕時所做的美夢,要艱難太多了。

    妮娜曾把藝術看成一條通往榮耀的康莊大道,一個絢麗的夢想。然後,她邁進生活。在生活裡,她的道途上有多少阻礙曲折!她柔弱的雙肩,必須肩負何等重擔!她被她不顧一切激情炙愛的男人拋棄了。她的孩子夭折。很快的,她認清楚了,她不可能從其他人獲得幫助;她的表演潛能尚待琢磨,她還在稚兒學走路的階段,但沒有任何助力,跨出去的第一步可能輕易地致命。她所愛的男人不相信劇場,經常嘲笑她的夢想,漸漸的她也不再相信自己了,沒心了,在最後一次與特波列夫會面時,妮娜說:「然後,愛情變質,忌妒,無時不刻掛慮孩子……我變得膚淺,平庸,我的表演庸俗不堪,我不知道手要往哪裡擺,在台上該怎麼站,我一點都沒法掌控我的聲音。你無法想像當你演的很糟時,那感覺有多恐怖。」

    每到一個城鎮演出的日子,這個滿懷夢想的姑娘,必須與醉醺醺的商人應酬,所有戲劇圈最粗俗不堪的,她都必須與之周旋。

    儘管她是那麼柔媚且性靈纖細,當她的夢想與現實抵觸時,她仍讓自己意識清明。經歷那麼多的磨難作為代價,她掌握到這個真理:

對我們,無論我們是演員還是作家,最重要的不是功成名就,不是我過去所追求的那些,而是忍耐的能力。知道如何背起你的十字架,保持你的信仰。當我有了信心我就不再痛苦受難,當我想到我的使命時,我就不再畏懼生活。

    這些話多麼有尊嚴,那是付上青春歲月、經歷苦難和痛苦做為代價的;這種種煎熬只有藝術家自己心知肚明;她/他必須去做那些她/他厭惡的,蔑視自己在舞台上卑微的形象,貧乏的文學風格等等。若要真正體會出妮娜的成長,我們須把這番話與她少女時代對才華和成功的幼稚幻想做一個比較。當時她對特里果林說:

妮娜:如果我是像你這樣的作家,我會為大眾奉獻我全部的生命,但我也  會意識到,民眾的幸福,就是我把民眾提高到與我同等高的水準,他們會把我簇擁進馬車裏……
特里果林:簇擁進馬車裏,……所以,我是亞加曼儂?
(兩人笑了起來。)

在十九世紀末葉,舊俄的知識份子常自許是「英雄」,認為普羅大眾需要他們來提升水平,這種價值觀蔚為流行,在這場景裡,我們看到契訶夫對這種心態的調侃意味。漸漸的,妮娜領悟到這種觀點有多荒誕。真正需要的,是持續工作,忍耐,承受艱難,維持信念,放下個體的小我和我執。才華是──耐心、信心、謙遜。

    而我們讀者,跟隨著妮娜這得勝的藝術家,經歷劇中一路走來雖悲苦卻喜悅的種種,我們為她感到驕傲,我們能夠感思她這些話的真諦:

我現在不是那個樣子了……我已經是一個真正的演員,我表演時滿心歡喜,洋溢著熱情,我讓自己在舞台上時是陶醉的,覺得自己是美麗的。現在,在這裡住的這些日子,我到處走走看看,同時無時不是思考著,我感到我的精神能量一天比一天茁壯起來……

    妮娜有信心、力量、意志力,現在她擁有生命的知識knowledge of life)、屬於她一己的尊貴的喜悅。唯洞察一切瞭然於心擁有信念的美女,才是真正的美。那個懷著早期夢想的美女,是一位天真無知的美女,只能說是,有潛力的美女。

    由是,經由這位女英雄克服了生活中諸多的不幸與災難,我們觸及這戲的核心思想──勝利的翱翔。與那原預測她將是一隻被擊倒的海鷗的版本,妮娜是完全相反活生生的實例。她並未把她的苦難、追尋、她的才藝、她的一生僅僅當成「一篇短篇小說的題材」。在她與特波烈夫最後的對話時,她重複地說:

我是這隻海鷗。不,不是這樣……你記得你射殺了那隻海鷗嗎?一個男人路過,瞧見牠,僅僅是出於無聊,就把牠給毀了……一篇短篇小說的題材……不是這樣的……

    不,不是這樣的。不是這隻被擊打的海鷗的墬落,而是這隻美麗且嬴弱但自由的造物奔向太陽的翱翔。這才是這齣戲富涵詩意的題旨。

【本文節譯自《安東‧巴洛維奇‧契訶夫》,此書1945年在莫斯科出版;此文之英譯者是Ivy Litvinov,收於1975年紐約Avon Books 出版之The Sea Gull。】

圖片來源:
「契訶夫在莫斯科藝術劇院 」 From: Dantchenko , Nemirovich (1968) My Life in the Russian Theatre. New York: Theatre Arts Books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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